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掘墳計劃


掘墳計劃   
夢想緣起



我是施蜜娜,施明德的女兒,施明正跟施明雄的姪女,施闊 口的孫女。我是政治犯的後代,也是裡面最幸運的一代,因 為我不像哥哥姊姊一樣曾經生活在白色恐怖的時代裡,受到 嚴密的監控,他們說當時的一舉一動都有便衣跟在後面。所 以我沒有他們根深蒂固的恐懼,我自認為是平輩的親戚中最 勇敢的一個,不過這也是因為我對於那個時代的恐怖,沒有 像哥哥姊姊那樣的深刻體驗。對於過去的事情,我的堂哥, 施明正的兒子,採取逃避的態度,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 談談過去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堂姐,施明正的女兒,根本 連想都不想,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心裡會怪他爸爸,怪我爸爸 當時為什麼要站起來反抗,搞的他的童年像得了癌症一樣, 陰暗得不得了。我爸爸呢,他不太喜歡告訴我以前坐牢的時 候發生的事情,他可能覺得我承受不了,但媽媽說是因為要 他回憶,就好像要他重新再活過一次不堪,他不想要回想那些恐怖的歲月。全家只有我跟妹妹兩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問, 在 demand,Who, when, where, and how?但其實,這些 問題,光問爸爸或者政治受難者當事人,是沒有辦法看到歷 史全貌的。因為爸爸經歷的或看到的是一部份,那個恐怖的 時代還包含統治者的面貌,整個特務系統的運作,還有告密 者的身影,把人羅織入罪的把戲,這些需要去檔案局把原始, 沒有遮掩的檔案好好研究一番,才能把真相挖出來。



去年,有一個老阿姨透過朋友寄了一封信給爸爸,邀請我爸 爸代替他父親去坐在他鋼琴演奏會的第一排。他爸爸是政治 犯韓若春,曾經在 1962 年跟我爸爸被關在同一個牢房,是啟 發我爸爸最多的長輩,每次爸爸談到他,都會痛哭流涕,說 他真的是一個「非常了不起,了不起!的紳士」,當時他是一 個已經判刑的死刑犯,被靠上腳鐐,正在申請覆判,等於是 一個沒有未來的人,但是他還是每天都在讀書。那位老阿姨 不姓韓,在他三歲的時候爸爸就被抓了,五歲的時就被槍斃, 他對他爸爸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媽媽當時為了保護他,就在 形式上把他棄養,然後請一位好朋友領養這位老阿姨,從此 他姓成,這樣老阿姨就不會跟政治犯韓若春有任何關係了。


演奏會結束,老阿姨到我們家吃飯,飯後他說,他對他爸爸 一點印象都沒有不知道他是麼樣的人長什麼樣子喜歡吃什麼 說些甚麼話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會被判死刑?他希望跟韓先生 一起關過的我爸爸能夠多告訴他一些關於他爸爸的事,因為 他媽媽生前一句話都沒有告訴他,是一個非常憂鬱的人。老 阿姨說他媽媽就是「Melancholy」,憂鬱到膽汁都要吐出來 了。



爸爸說故事之前就崩潰了,哭到說不出話來,爸爸一直強調, 「你爸爸是個英雄,非常偉大的英雄,烈士!」他說他一直 後悔,為什麼當時獄卒來把他拖出去槍斃的時候,自己沒有站起來擁抱他,送他最後一程,只是坐在地上,不知到該怎 麼辦,沒有辦法動一下,牢房裡沈重的氣息一直都沒有散去。 他說韓先生走的時候,很鎮定,站的很直,像個紳士。爸爸 告訴老阿姨,他爸爸有寫遺書,每天都收好,放在枕頭下, 也許國家把他搶走了,可以去那裡看,而且,檔案局裡一定 有他爸爸槍決前和槍決後的照片存檔。


我們去到檔案局的時候,桌上已經放滿了多到數不清的檔 案,可見韓先生真的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壞蛋」。戴上手套之 後,我們開始翻閱檔案,一下就找到了韓先生的遺書,我不 知道要怎麼解釋遺書的內容,才能讓你們體會韓先生的偉 大,所以請一定要看看輔助資料裡面的遺書,真的非常,非 常的感人。每個聽到我媽媽朗讀的人類都哭了,甚至連那個 不准我們看到完整的原始檔案的科員小姐都留下了一兩滴淚。


老阿姨終於在檔案局第一次看到了他爸爸的樣子,因為我們 翻到了韓先生槍決前的最後一張相片,他被劊子手抓著,全 身綁滿了繩子,站的直直的,抬頭挺胸,眼睛看著前面,炯 炯有神。我相信,不管是誰看到了,都會對他肅然起敬。還 有槍決後的照片,他躺在草地上,雖然是黑白照片,還看的 到子彈射進去的洞。拍下這兩張照片,是為了要作成公文書 呈給獨裁者蔣介石,為什麼呢?我覺得是為了讓他知道敵人 死掉了,可以安心睡覺。我現在再回想這件事,喉嚨像有一 顆熱熱的球堵住了一樣。



在檔案局,讓我最震撼的不只是遺書和照片,還有科員小姐 遞給我們的檔案裡,用來遮掩真相的立可白。那天我們看到 的檔案,並不是完整的,裡面的很多重要資訊都被立可白畫 掉了,一開始我們還不知道,因為被立可白畫掉之後影印的東西都被放在一個牛皮紙袋理夾著,直到我媽媽察覺到怪怪 的,硬是把牛皮紙袋拆掉,我們才知道原來他遮住的,是告 密者的名字,和一些揭露真相的關鍵資料。在他們發現媽媽 的動作之後,就揚言要叫警察,還請保全人員來抓他,我還 以為回到了白色恐怖,隨便就可以抓人的時代了,給我一種 幾乎沒有人性的感覺。
檔案裡頭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大秘密?

面對歷史,爸爸說我們都應該作個誠實的小孩,難道不是嗎? 可是,老實說,在我有限生的命經驗裡,台灣沒有人真正在 誠實面對歷史,我的哥哥姊姊不是,我的學校老師不是,我 的學校課本沒有,我們的總統超級不是,所有我認識的行政 院長不在乎,文建會的傢伙搞不清楚狀況,號稱藝術家的游 文富更是誇張,連劊子手都可榮耀4!他們不願也不會誠實的 面對歷史,都有各自的苦衷,有人沒有能力,有人為了鞏固 權力,有人為了混飯吃,有人為了聽從命令,我很想假裝很 有風度的說:「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行,我必須誠實的說, 他們都屈服在各自的恐懼與誘惑底下,變成了謊言的奴隸。 我也許可以像他們一樣,夢想考高分,上好大學,搞個學位, 賺大錢,做大官,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但是那樣的話,人生 的意義是什麼呢?我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但是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相信上帝, 我會說那是上帝賦予我的使命,是我的 Purpose。我常常感 覺自己是孤伶伶的一個人,想要找尋真相。我很生氣,氣到 常常莫名其妙的哭出來,因為我常常聽到,尤其是年 輕 人 常 常這樣說:「真相?真相要幹嘛?可以吃嗎?我們把自己管好就好,日子過的好就好,還管人家什麼真相,政治就是這樣 啊,反正大家都在說謊。」沒有人渴望真相,謊言就會越來 越強大。


我知道,我就是那一個人,我是施明德的女兒,我是施明正 跟施明雄的姪女,我是施闊口的孫女,我是 有絕 對 的權利要 求真相,這是我的 Birthright,我的天賦人權。如果我也去做 發財的夢了,誰來做這件事?如果我不去追求,那麼,那一 段牢裡牢外,一整代人受苦受難的故事,是否將會被遺忘? 我很難想像,沒有記憶的人,靠什麼計畫未來?我相信,一 切都是有根的,夢、想像力、創造力,絕對不會是無根的, 漂浮的。


我明白,真相就跟自由一樣,要靠自己爭取,特別是在統治 者還在掩蓋真相的時刻。



今年距離 1962 年,剛好是 50 年。我只有 14 歲,而我的爸 爸已經 71 歲,我最大的恐懼,惡夢,就是他會在我們還沒發 掘真相,在他還沒把故事說完之前,就走了。每個人的生命 中都會有一個遺憾,我不要讓這成為我的。我還有時間慢慢 跟掌權者耗,等他願意還我真相,可是我爸爸呢?難道他不 值得一個真相嗎?


老阿姨來我家時已經 50 幾歲了,對於 48 年前被槍斃的爸爸 毫無所知。媽媽在台灣浩劫5網站上發現那天正好是韓先生的 87 歲生日,我不是要掀起仇恨,或是翻舊帳。我不恨蔣介石,也不恨蔣 經國,我在乎的是,歷史的公平正義,許多的道路,都以他 們命名,許多的街角、校門口,都豎立他們的雕像,而被他們所槍決的所謂叛亂犯,仍被封塵在國家檔案管理局裡,他 們的面貌,沒有人記得,他們的故事,被人們遺忘... 一整代 的台灣人民在那樣的恐怖統治底下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受 盡折磨、扭曲人性、檢舉匪諜、出賣親友、反攻大陸,殺豬 拔毛,在經歷過這樣的瘋狂之後,我們該記取什麼吧?

《刺蝟的優雅》這本書裡,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我解釋一下,像我們這樣的年齡,只要跟我們談論一些帶 有情感的事(譬如愛情、反叛、嚮往新事物等),那麼達到效 果的希望很大。歷史老師萊爾米先生,只用短短的兩堂課就 讓我們激動不已。在課堂上他向我們展示一些斷手或者是無 唇的人的相片。這些人是因為偷東西或是抽煙而根據《可蘭 經》被判刑的。歷史老師並不是以血腥電影裡的恐怖方式一 樣給我們照片。可是效果很驚人,緊接著的下一堂課我們大 家都很專心聽,課的內容是要我們提防人類的瘋狂,不單是 完全針對伊斯蘭教而已。」

台灣需要一個萊爾米先生。我們要警惕,過去曾經發生在這 片土地的瘋狂。我覺得檔案局裡蔣介石的定心劑,也就是政 治犯槍決前與槍決後的相片,是我們的最珍貴的寶藏,是那 一段悲歌的主旋律。我好想去用力的去看,我認為這些照片 和檔案為我們蘊藏了豐富的能源,只要我們願意花時間凝視 他,他就會在我們之間發酵,給我們力量。


我夢想畫畫,我夢想寫作,我夢想拍電影,我夢想...但是,主題是什麼?畫什麼?寫什麼?拍什麼?我知道,我 必須去挖掘。像考古學家一樣,發現歷史遺跡之前,要先作 掘墓工人。這是將是一條漫長的道路,而我已經知道我的第一步該怎麼走。


按照國家機密保護法第 11 條規定: 核定國家機密等級時,應併予核定其保密期限或解除機密之 條件。 前項保密期限之核定,於絕對機密,不得逾三十年;於極機 密,不得逾二十年;於機密,不得逾十年。其期限自核定之 日起算。也就是說,以我作為政治犯受難家屬身份,我應該可以依法 到國家檔案管理局申請到所有三十年以前的檔案。從媽媽上 次去檔案局的經驗,我知道這是需要一筆經費來執行的。依 照國家檔案管理局的規定,不管是影印或者複製電子檔,都 需要費用。光是韓若春先生一人的檔案,就有 18 卷,上千頁。

如果我能夠得到青少年圓夢計畫的贊助,那麼我會毫不猶豫 的立刻提起鋤頭去掘墳。


國家實在不應該到現在還讓歷史的真相在坐牢。

我看了一部關於東德共產極權統治時代 stasi 秘密警察檔案解 密的影片,處理前東德秘密警察檔案的第二任聯邦專員,瑪 麗安娜‧比爾特勒女士,說:「很多人,當他們看到檔案之後, 當他們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之後,他們才可 能找到內心的安寧,才可能放下過去的那段歷史。渴望知道 真相,這是人的天性,心中的問題如果得不到解答,人往往 就會寢食不安,被想像困擾,不得安寧。」
作為政治受難者後代,我與妹妹都深有同感。